我敢断言,对于许多人来说,在青春年少或者以后更长的时间里。是不能很好地认识自己的父亲的。父亲像一坛陈年的家酒,时间越长值得回味的东西就越多。
小时候,我总是看到一个沉默的父亲,不苟言笑,言简意赅,就是对母亲也如此。我开始懂事的年纪,家境异常窘迫,我似乎明白父亲的沉默是因为生活的重负。父亲不近人情,虽不轻易揍我们,但一旦发怒,他会毫不留情打我们兄弟的后脑勺,比起母亲的慈爱来,我一直对父亲怀有偏见。
但父亲也有例外的时候,60年代浙东乡村还悄悄保留着祭祖的风俗,这一天,家中的男性是主角,因此我们得以与父亲平起平坐,又因为要禁忌说不吉利的话,父亲对我们小小心心,我和哥哥更是有恃无恐、无法无天。
1979年,我上了大学,父母亲都老了,但还力所能及地做点事,家庭没有什么固定的经济收入,母亲管钱,精打细算维持着家,我在学校里自然也十分艰苦。寒假一过,我又将回到省城上学,记得那一天,天很冷,还下着雪,我背着草绿军用挎包,离开家刚走到小镇的车站旁,父亲就气喘吁吁追上来(他有很严重的气管炎),把我拉到一边,怕人看见似地塞给我一卷东西,说:拿去,你还长身体,晚自习时买点饼干。又加重语气说了句:别跟你妈说。说完,不待我反应,转身匆匆走了。我伸开手掌,是几张十元五元一元几角不等的纸币,大约是长期压在床褥子底下,本来破旧油腻的纸币现在平整干燥得如古代的文物,风雪中,望着父亲的背影,我的眼睛发痛,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。
多年来,这几张纸币已经成为我生活的力量。每当我感到孤独或是悲观无助时,我总想到在边远的家乡,父亲的窗口的灯亮着,那是我的航标我心里的火把;我突然想到小时候祭祖时的象征意义,我是父亲的儿子也是他的兄弟,他的另一个男性的生命。
近几年回乡,父亲更老了,但仍然沉默,只是表情像个孩子。有一次午睡,我醒来,发现父亲坐在床边,低着雪白的头发,正在仔细端详。看到我突然睁眼,父亲竟然像孩子一样不好意思。我装着漫不经意与他打招呼,内心却久久不能平静。
父亲是平凡的,但他的沉默却教会了我许多东西。沉默是一种无言的慈爱,是一种坚韧不拔的美德,它更是男性对于人类博大情怀的独特表达。
我深深爱着父亲的沉默。